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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RPS|朱白】无人岛

心理医生第一人称视角

OOC,写的都是假的,请勿上升真人



那张照片中的岛屿

是你最想要去的吗



01


那天我的诊疗室迎来了一位极为特殊的病人。

他混着夜色走进房间,用帽檐和口罩将自己整张脸都捂得严实,上身裹在松软外套中,看上去十分畏寒。

我示意他坐在桌前的转椅上,他只轻轻点了一下头,一言不发地坐下,似乎对别人的指示安排已经习以为常,完全没有普通病人面诊时惯有的那份局促不安。

反倒是我有些紧张,小心翼翼不敢出任何纰漏。

作为心理医生,我们多多少少都会接触到一些特殊的患者。

他们常年生活在玻璃屋子里,脸蛋身段被别人捻在口中碎念、放在心里肖想,就连一点私生活都会被拿去当做闲暇时打发时间的笑料。他们不必活得多么光鲜亮丽,只需接受屋外人的全面审视,可能也就只能在淌着血液的肉身里藏起自己不见光的秘密。

久而久之,被私藏的情绪就足以压垮一个人。

我随手翻看着病历单,努力让自己显得沉稳可靠,在心里练习着接下来的开场白。

这位病人,不,准确来说他并不是病患,我没有从他眼中看出任何出格的情绪,病历上寥寥数语也推测不出什么异样。

他在我对面摘下自己的帽子和口罩,露出整张脸来,很是坦率地回应了我的视线,正经得仿佛只是赶来签一份协议合同一般。

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真人,只知道近些年来他事业发展很好,大到各个广场的巨幅投屏,小到某个街角便利店贴在玻璃窗上的品牌海报,在这个城市里处处都能找到他的身影。屏幕或图片里的他有千万种表情,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光影流转,不知勾了多少人的魂,可那终究也只是活在玻璃屋子里的他。在承受不了压力时也会像普通人一样需要寻医排解。

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大明星关闭了营业模式,依旧是漂亮的好看的,眼神却淡漠地快要出尘。

我不知道该如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,他眼下挂着一圈疲惫的淡青色,嘴唇也因气候干燥而刻着颇深的唇纹,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太精神,绝说不上是好的皮肤状态,可能已经影响到了他正常工作。

“您最近工作很忙?”我问他。

他垂眸似是思索了一阵,纤长睫羽投下一片阴影,等轻轻抿了抿唇瓣,他才回答:“还好,刚刚杀青了一部电影。”

“您不必紧张,这不是工作,您可以尽情说您想说的。”

早年我无意间看过有关他的一段采访,被问及近期安排,他也是同样的反应,深思熟虑一番,而后只透露一点无关紧要的行程。

他点了点头,说,“不好意思,我习惯了。”

职业病谁都会有那么几个,没什么好奇怪的,就像我的职业素养一样,硬是让我快溜出嘴边的粉丝称呼转个弯,变成一声官方腔十足的朱先生。

“您看起来很疲惫,是假期没有休息好吗?”

这次的问题似乎又可以被他套入某个答题模板,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,话到嘴边也转弯咽了回去,艰难地克服着营业习惯。

“我开始做梦了。”他说。

“梦到什么了?是很可怕的?”

“嗯……不算,但却非常真实。”

我点点头,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,“可以讲给我听吗?”

“可以,不过,我可能没办法表述得那么清楚……我能先问个问题吗?”

“当然,您想问什么?”

他半眯起眼,面上半是迟疑半是迷茫,“梦是假的,不管它多真实,它都是假的,对吗?”

“可以这样认为,但大多梦境都是由人的潜意识筑成的,有时也会反映部分被扭曲的现实。”

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越是古怪的梦境就越是映射着执着的心魔,我接触过很多失眠患者,这样由于做梦而形容消瘦的个例并不算少见。

“从几年前开始,我就经常会做梦,在同一个场景里出不来。”

“同样的梦?”

“不是,每次都会有细微的不同,但确实都是在同一个地方。”

“是连续梦吗?”

这次他停顿了很久,似乎在仔细回忆着,最后还是摇了摇头。

“每次我在梦里睁开眼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画面,最终结局也非常相像。”

“听起来就像在打没存档的游戏。”

“可能是这样吧,”他无奈地笑了笑,“可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个游戏的任务是什么。”

梦总是古怪又无厘头的,不管是现代科学还是古法解梦占卜,谁都不能给每个梦下一个严谨而完备的定义,它生于人,却不受制于人,映射人的潜意识,又强行结合着现实。摆脱不了。

“如果每次都是重复的操作,那么或许不需要什么任务,您也可以走到最后一关。”

“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,所以每次梦境都非常单一、无聊,”他忍不住动手捏了捏自己的裤子,“可后来我尝试做出一些改变,一些不同选项,我发现这个情节也就慢慢跟着变了……”

“但无论如何充实完善情节,到了最后我都会无事可做,醒不来,只能呆坐着。”

“直到被自己杀死。”




02


要想在娱乐圈立足,首先最需要的就是一颗无坚不摧的顽强心脏,不能是玻璃制的,毕竟再玲珑漂亮都不如抗摔打性能来得实际。

朱先生出道十几年,前期不温不火总没什么好资源,但他还是坚持着,在几年前迎来事业上的转机,因一部网剧火遍全网,扛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一路走了过来,本该已经是位经历过不少风浪的艺人,谁也料想不到,他会在现在这顺风顺水的稳健事业期出岔子。

我前后为他安排了几次催眠,才让他卸下心防,得以窥见他的梦境。

这些年他接过不少剧本,有言情偶像,有悬疑推理,制作方布置的场景虚华到如同人间仙境,也可以恶劣到酷似地狱绝境,做演员的更是看惯了恢弘场面,需要长时间活在某个超常规的世界观中,所以他们脑海里会梦到什么都不奇怪。

而出乎意料地,朱先生的梦境却简单到有些普通。

他似乎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,睡眠很浅,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进入状态。

催眠刚开始,他还会简略地回应我的问题,越是深入,他的话就越少了。我们磨合尝试了很久,催眠诊疗才步入正轨。

朱先生从头至尾都表现得非常平静,没有明显做噩梦的体表特征,平和得难以分清梦境和现实。

在梦里恢复意识时,他总会发现自己仰躺在一张单人床上,床很小,翻个身就能顺着床沿滚落下去。

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,简陋且空荡,流动着细微的水声,窗外阳光很足,透过玻璃照进屋内,仔细去听还可以听到海风撞在玻璃上的响动。

床对面摆着几个老式的铁皮立柜,铁片接合的缝隙间都生了锈,拉开柜门嘎吱嘎吱地乱响,里面放着几件连体工装,被水汽浸得泛黄,穿在身上却仍是厚而结实的触感。

他轻车熟路地推开房间的门,完全不需要任何暗示指引,径直走过空旷无人的走廊,经过转角踩着有些残破的楼梯来到下一楼层,徒手去推藏在阴影中的厚重铁门。此处可能是一个废弃的仓库,像是很多年都没被打开过了,他却十分了解里面的布局,没有借助过多光线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
或许是重复数次的梦境已经让他养成了习惯,从苏醒到离开仓库的过程中他的动作中都没有一丝迟疑,公式化地一一打开其他房间的门,像在检查仪器零件一般,几乎走遍了这栋建筑的每个角落。我不能确定这些行为有什么特殊意义,也找不到任何打断的机会,只先顺着他的梦境跟他一路走下去。

直到搜寻结束,他的梦中都没有出现活物,没有人和他互动,没有机械响应他的操控,从头至尾,整个梦境中都只有他一个人。

各个角落或明或暗,流荡着细微的风声与浮动的尘粒,非常安静,可他的呼吸节奏却变得短促了不少,像在忍耐着某种使他不适的情绪,踩着楼梯爬到建筑最高处,放下背包便没了动作。

在他模糊且简短的描述中,这栋低矮建筑似乎十分老旧,海风侵蚀了它大半墙皮,最高处也就是个被掀翻了的屋顶,站在上面可以眺望远处的海,直直看下去也只有清蓝的海水。建筑孤独地立在一片像是被割裂的小岛上,几乎看不到地面,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漂浮着的冰块和无尽的海,云层遮着太阳,连风里都卷着一股清凉,就是这样一个孤零零又冷冰冰的世界。

久居于繁华之中难免会有点避世的想法,而梦境往往能最直接反映人的心理。

可我只能从他平静的表情里读出漠然,哪怕梦境已经被孤独感压抑得沉重无比。

他的指尖动了动,在床单上虚虚划了几个来回。

就像是在用刀片划着什么东西。





03


朱先生在清醒时向我描述过他的梦境,用无聊和单一总括一切,可实际上远没有那么简单。

最初,他无法记清梦的每个细节,只留着隐约的印象,梦醒也挥不去那清冷氛围,心里空着一块,很难找回状态。而这些年来梦却一直如影随形,梦境变得愈发清晰真切,做梦的频率也逐渐变高,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。

在剧组拍戏时,演员经常会有连夜赶工的工作需求,朱先生总会将睡眠时间压缩到极致,有时一天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,本就不足的睡眠时间还要被梦占去大半,在梦里不停奔走、寻找,折磨着精神,长此以往,身体肯定会吃不消。梦醒后他很难走出那令人心空的孤独感,所以他还会有意克制自己做梦,习惯浅眠。

当我问到其中各种细节,他的表情也没有出现过太大的波动。

哪怕提到梦里躺在他隔壁房间的那些尸体。

并不是所有人在做梦时都能寻回自己对梦境走向的控制权,受各种跳脱思维的影响,多数人一般都不会知道下一个场景会梦到什么。可如果梦开始重复出现,每次都会是同样的场景,情况可能就会有所不同。

与游戏通关过程类似,当完整走过一遍主线剧情之后,各类隐藏关卡就成为了游戏留给玩家最后的解谜彩蛋,朱先生最先解锁的隐藏关卡似乎就是他隔壁的那些房间。

我想如果梦境仅有从房间苏醒到走向天台这一条主路线,可能朱先生这辈子都不会给我一次会面机会,我相信那望海的片刻孤独时间根本不足以压垮他的精神防线,真正压垮他的,其实是从一扇扇门后蔓延开来的绝望。

走廊上的每个房间布局都非常相似,一张单人床,一个铁皮柜,还有一扇正对着门的圆形玻璃窗。唯一与他醒来时所处的房间不同的就是光线,窗外也存在着不同的气象——悬着或圆或缺的月,或是挂着或朝或夕的日轮,或者干脆被云遮了天幕,昏昏暗暗的,说不上敞亮。

借着这点微弱的光,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家具的轮廓。

他说,第一次打开隔壁房门时他并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,就直直推开门走了进去。凭着直觉与房间布局的熟悉程度,在弱光环境里他还是细细翻找过了整间屋子,从铁皮柜里找到一把纯黑的刀和一些蒙了灰的古籍资料,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殊的物件了。

由于房间里没有放置什么桌椅,他只能将书搬到床上,想借着窗外的残月,看看这会不会是早已被他遗忘在某个角落里的陈年剧本。

有人半条小臂高的书册刚垒在床上就滑落下去几本,这才让他察觉到,床单下可能还藏着什么东西。

他伸手抓着床单一角,轻轻薄薄一层布料像是被缝在了床板上,他几乎是将它整条撕了下来,耳旁传来一阵织物纤维碎裂的古怪声响,一张惨白的脸毫无防备地直直撞入他的视线。

同样惨白的月光透过玻璃映衬在他的四周,一时间他甚至都能清晰地看到,那张脸上血色尽失,透着不属于正常人类的僵硬与苍白,静静阖着眼,活像块通透的冷玉,神情静默,却比嗜血狰狞还要令人遍体生寒——那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脸。





04


朱先生演过不少角色,其中免不了有几个灵异悬疑片的悲苦男人,可脱离了剧本预先写好的各种台词,他的话语就显得有些枯燥了,干巴巴的,留给我充分的想象空间。

也许是因为他在讲述过程中始终表现得非常平静,声音也淡淡地听不出什么起伏,梦里的死尸竟没让我觉得有多么恐怖,切身体会到他最开始说这个梦不可怕的原因——他本人并不畏惧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尸体。

我有些意外,这才意识到梦的不寻常之处。

站在占星解梦的角度,梦到死人并不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,相反地,这往往代表着一种吉兆。而站在医学角度,很多时候都会被一句“精神压力过大”打发了事。

我一时无言,原本在心头盘算着的几句潦草安慰开导全都拿去回炉重造。总不能说,梦到自己变成死人可能是最近压力较大,以后多注意休息,定期服药,不必太受梦的影响,梦其实是想告诉您,您近期可能会开始新生活或将有所改变,开始人生的新阶段……

虚幻到根本对不起朱先生白送给我的那几张签名照。

朱先生说真正困扰他的并不是看到尸体死气森森的脸,而是每次看到尸体后,从心底涌上的难过,铺天盖地得令人无从遁形。梦里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的这一片地,除了他就再没有别人,哪怕是另一个“自己”都不能存活。

说话间,朱先生的呼吸频率又变得短促,我终于从他眼中抓到了情绪波动的痕迹,那不易察觉的无能为力感。

他说,“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种感觉,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,不知道做什么才能离开,更不知道离开能去到哪里。”

“我很想大叫,可是我根本不敢发出声音。我也想过一头扎进海里,朝着一个方向游,但我非常清楚,我会溺死或冻死在海里,也不会再次踏上陆地。”

“没有一个人……哪怕每个隔间里都躺着一个‘我’,我每次都会推开门去看,看他们有没有醒来,可每一次都会让我失望。”

眼眶下浮着的那片倦色让他显得更加阴郁,仿佛梦里的孤独感又牢牢抓住了他,动弹不得。

“然后我发现,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活。”

“……所以每次我都会在梦里杀死自己。”





05


如果说,梦到自己身处无人岛是人存活在潜意识中的逆反心理,因不愿共生在人类社会里而试图避世逃离,那么朱先生最终无法承受孤独而选择退出“游戏”的行为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。

他想活在安静的无人世界里,又迫切地渴求同伴。

我知道他对他的梦还有所隐瞒,那才是一切的症结所在。他不逃避承认自己可能有多重人格的潜在可能,也不在意将心里的黑暗面暴露出来,只执拗地守着一方荒岛,宁愿去伤害自己,也不肯再触及那个秘密。

而这种精神状态迟早有一天会严重影响到他的生活,哪怕他再不情愿,他的朋友、他的团队也要逼着他来解开心结。趁着假期又为他安排了好几次会诊。

“我最近有点怕你的催眠了。”他躺在诊疗室的单人床上无奈笑着抱怨。

“怕什么,”我调整好手边的仪器,也笑着回他,“我又不会趁机偷看你新剧剧本。”

“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,看来我们一会儿还需要再签份保密协议……”

把自己裹在休闲服里的他找好了舒适的睡姿,平躺着放松身体,倒是非常配合我的工作。

可一到了催眠的时候他就又变成决绝果断的寡言男人,只是短暂得到对他梦境走向的控制权就会耗掉我大半精力。

在他翻找过一遍仓库之后我下的暗示才影响到他,我要他把找到的那把刀放回原处,告诉他,这里很安全,不需要用刀。他迟疑了片刻,似乎还是没打算放手,但却给我制造了控制走向的机会,我接着话头开始引导他的思绪,让注意力从仓库里的装备本身,转移到整个仓库构造。

他简短地描述着眼前看到的东西,由手里的刀说到墙边蒙灰的漆柜,昏暗又脏乱,每次他只是草草扫过一遍就不再在意了,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。

我本意本就不是让他找装备,正打算换个角度继续探索他有意隐瞒的世界一隅,就听他忽然沉声到,我看到一扇门。

那扇门藏在矮柜背后,没有门框,就连把手都设计得极为隐蔽,整块墙体上都落着一层脏兮兮的灰,门板与墙皮的接连处留着条细细的缝隙,让人一眼看过去只会联想到墙皮干裂的纹路。他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,在我的暗示下搬开那张矮柜,顶着门把将门撞开。

门后同样是不见光的昏暗长廊,窄小的楼梯直直通向下方的黑暗阴影中,不知道另一边连通着什么,一节台阶的宽度甚至都无法放下他的整只脚掌,他几乎是扶着两旁墙壁,侧过身子才能安稳踩在楼梯上,摸索着下楼。

不知道曲曲折折下了几层楼梯,他终于看到了除楼梯之外的房屋结构,远远的角落里贴着天花板半开着扇小窗,透出些许微弱的光洒在这个空间里,他看到满地反光的积水,还有无数废弃的楼板隔断,很像是个有些漏雨的地下室。从设备条件上看,这里还不如楼上那间仓库使用价值高。

整个地下室里静悄悄的,听不到惯有的海风声,地上只安静地淌着一层死水,在他两脚踩地时传出轻微而尖锐的水声,稍纵即逝,就再无响动。

此时催眠已经进入了较为深层的阶段,他已经出现了不小的梦行表征,不适合给予更深入的刺激,况且我已经得到了超乎预想的催眠效果。

我尝试着慢慢解除催眠,引导他听从我的命令,等我数过十就可以睁开眼睛。

一,二,三,四,五……

他紧紧抿着唇,眼珠不停地转动,状态愈发不稳定了,连攥着床单的指尖都用力到泛白。

他不想醒来。

六……

仪器仍在播放纯音乐,却渐渐遮不去他的声音,他喉头微微上下滑动,不断重复着一句话:等一下,等一下。

我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,但直觉告诉我这可能并不是什么乐观的现象。

我提高了音量,加快语速继续数着,七,八,九。

在“十”脱口的瞬间,他几乎在同时睁开了眼,通红着眼眶,紧紧掐住我的手腕,哽着嗓子沉声说到:“小白。”

这回换做我变得无措,被他吓得一愣,甚至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
“小白,”他又快速地重复了一次,“让我再看他一眼……”





06


我很清楚那声“小白”并不是在叫我,那次催眠到最后他也没有再提起过,缓过神就又安静下来,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助理似乎对他恍惚的模样非常习以为常,接过我倒的一小杯热水塞到他手里,还很是贴心地把手机也递给他。

当下我险些被助理这哄小孩的动作逗笑。这样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,怎么还像网瘾少年一样好哄,一拿到手机就活像个接上电源的AI设备,实在可爱。

手机上的呼吸灯闪着长长的光点,屏幕漆黑一片,在解锁瞬间就弹出冰蓝的耀白色光,映在他黑亮亮的眼底,将阴郁的模样都衬得柔和了太多。他缓缓勾起一个近乎解脱的笑,极浅极柔,却远比面对镜头时动人且漂亮。

我偷偷瞥了一眼屏幕,只看到占了大半背景的天、雪地,和一个模糊的细长剪影。

他很快就接到了新工作,又要离开这座城市,临走前我们互加了微信,约定在他工作之余定期进行一些简单的远程疏导,辅助治疗。

之后我查找了许多关于他的资料,像个小粉丝一样几乎看过了网上关于他的所有采访视频,试图找到一条准确的时间线,从细节推测那段时间中他的情感波折,可最终我发觉能看出来的部分还是非常模糊,朱先生在这些年里连花边新闻都少的可怜,怎么看都是一副被工作折磨得日益消瘦的无辜模样。

早就应该好好休个长假了。

他是喜欢海的,以前还提到过喜欢潜水,想去毛里求斯,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达成心愿——或许没有,不然怎么还会在梦里执着地看海?

一无所获的我顺着百度相关搜索一条一条点击去看,从朱先生罗马之旅,到营销号编辑的朱先生旅游攻略,最后拐到朱先生最想去哪里旅游,在页面角落里看到,他说很想去看一次极光。

编辑时间停留在五年前。

我不由得点开那篇不怎么起眼的娱乐新闻。朱先生那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,经过一夏爆红的洗练,整个人面对镜头不再显得那么局促无趣,虽远不及五年后的他沉稳得体,精神状态却很好,不似现在这般消瘦。

整篇新闻没有什么出彩之处,光标闪过几页就浏览至底,编者在结尾处附着一张极光夜景图片,寥寥数语点出极光最佳观测点及时期,轻描淡写地为推动当地旅游业做出了微小贡献。比如冰岛就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
处于极光带的国家虽然不少,但全境都处于极光带核心区的国家,就只有一个冰岛。

有海,有雪,有极光。这么些年了,朱先生却还没找到去冰岛旅游的机会。我决定在下次见面时逗逗他。

被镜头记录下的景观总会虚幻到让人觉得失真,无论多么清晰都无法完全展现出原景的繁华盛大,碧色的极光像薄纱般笼罩着天幕,被风轻吹起缥缈灵动,柔柔漾出洪紫色的边缘,像燃起的低温的焰。网页中能搜索到的图片都如出一辙,有的取了夜景,有的就在白日将苍茫雪域也纳入镜头。

于是那个人和极光的合影在一片自然景观中就显得非常醒目了。

他戴着大大的护目镜,几乎遮去他半张脸,也非常畏寒的用各种登山装备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就连裸露在外的小半张脸上都要留着薄薄一层小胡茬,咧着被冻得颜色不怎么正常的嘴笑得开心,没心没肺的高兴模样。他看起来并不在意什么角度自拍最好看,只随意抓着手机,让自己和背后的极光合影留念。或许白天拍摄极光的效果并不算好,照片中浅绿色的光更像个可有可无的背景,让人一眼看过去,只能看到笑得傻乎乎的他。

看着照片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出来,满屏的冰天雪地都被他带得回暖了不少。

这是一张五年前的图片,取景主体明明不是极光,却挂在搜索页面前几页上,被打了几层各家媒体的水印,花花绿绿的更是把极光挤到了不起眼的角落,甚至还不如图片右下角的微博水印来得显眼

一排小字紧挨着那个古旧的微博logo,端端正正摆着图源:白宇WHITE。

又是一位“小白”。





07


“那边剧组补拍结束了吗?”

我问有近半个月没见面的朱先生。

“嗯,”朱先生边脱外套边回应我,“最近暂时没什么安排了。”

他比之前状态好了一点,眼底还残留着连夜赶工的浅薄血色,语气却少见的有些轻松。

“没打算出去旅行?正好快到年底了。”

“目前只想赶紧回家睡上几天几夜,哈哈。”

到最后我还是没说出那个地名,也没敢再贸然安排催眠,想我上次被他掐过的手腕还疼了两三天。

近半个月来他做梦不像以前那样频繁,说不好是一夜无梦,还是梦醒无觉,总之是难得拥有了几个晚上的安眠。他似乎不愿提及那次失态喊出的“小白”,简短几句描述梦境的话里也找不到“小白”的踪迹,在我的追问下他才松了口。

小白是在梦里那间地下室里出现的。他大半边身子浸在死水里,又被四周杂乱摆放的隔板遮去了不少,所以最开始朱先生并没有看到他,被我带离时才瞥到某个角落里,他身上那件反射着银白月光的白衬衣。

朱先生喊着等一下,他想靠近看清一点。可我没有给他机会。

于是出现了掐我手腕的那一幕。

后来朱先生有意再去探索自己的梦,虽然听起来玄乎,但他最终确实摸到了些门路。

他说当时他非常亢奋,因为他确定自己没有曾经接触过“小白”的记忆,知道躺在角落里的人是他不熟悉的人。

或许他还活着,或许自己不是独身一人。他这样想着,淌过积水触摸到那人的身体。

却预料之中的,入手一片冰凉。

“那还是我,”他垂着眼自嘲似的笑着,“不会说话不会动。我都不知道,‘我’竟然会睡在那种地方……”

他的声音还是平平的,听不出起伏,就像之前在讲他自己杀死自己时一样。

难以言喻的悲伤心绪紧紧攀附在心尖上,他恍惚了片刻,继续说着,他将“小白”从水中拽出来,一路拖着回到地上的楼层,安置在那些隔间里的小床上。

“原来隔间里的‘你’都是你自己搬过去的?”

我忍不住问到。

像是被人不小心抓到了破绽,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,不自觉做出一个抿嘴、吞咽的动作,终是不再隐瞒,闭着眼承认了。

“对。”

“他们都是我在搜寻过程中发现的,我把他们放在自己隔壁,希望有谁,哪天可以醒过来……”

一个人太孤独了,于是他的潜意识“创造”出了这些人。

我将信将疑,盯着他的眼睛近乎责问到,“那你为什么叫他小白?”

“因为……”他疲惫地长出一口气,“那就是我啊……”





08

“小白”原名江心白。是朱先生早年在一部影视作品中饰演的角色。

朱先生停顿了很久才说出这个名字,久到我都快认为他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个角色。

都说演员演戏,就是要从心里生出一个角色来,演员去演他,要演到自己就是他的程度。我不是演员自然不能体会这种心情,但我能理解他们在戏外无法脱戏的痛苦。他们让和自己不同的灵魂借住在自己的身体里,出戏时又要将其从体内抽离,越是入戏,就越是有如剥皮剔骨。

最后只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一具空壳,用以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。

也就是朱先生梦中的那些“自我”。

或许是他终于直视了一回自己的内心,自那之后他的状态就好了很多,不会不自知地抗拒深眠,笑容也变多了,只是身体暂时还没有恢复到健康的程度。

我还记得我们在最后一次诊疗时的对话。

“你还会梦到那个梦吗?”

“会,”他点了点头,“可我没那么难受了。”

“那到梦的最后,你……”

他握着手机抬眼对我笑,“不割腕了。”

我欣慰地点点头,正想说一句恭喜,就听他继续开口说着,“我跳楼。”

“……”

在梦里跳到一半心悸吓醒,这可算是脱离精神科的范畴,该转去隔壁心脏科了。

论演技我还真是不得不服他。





09


之后我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,以每周一次的频率在微信上做“回访”。

朱先生工作实在很忙,硬是把微信聊出了留言板的感觉,我从他字里行间也看不出太大问题,只会偶尔感叹没假期的他真的越来越瘦了。

“最近睡得好吗。”

“挺好的。”

“跳楼也挺好的?”

“实不相瞒,特别减压。”后面跟着一个黄豆表情。

经过几次治疗他确实有所改变了,唯一不变的,是治疗过程中,他从头到尾都在坚持演戏。

每个人都有不愿言说的秘密,谁都无权探听,我们能做到的只有引导他们自己解开自己的心结。朱先生不愿解,我当然不能强迫他。

可令所有人忧心的是,这个心结明显在阻碍他,不仅是影响他的工作状态,更是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健康。

朱先生的助理曾在私下联络过我,他说,朱先生开始说梦话了。

梦话的内容其实没什么营养,只是在重复地喊着:小白。

又是小白。

我找到那部作品仔细观看了一遍,像个恶婆婆似的,实在想不出这个江心白到底哪点好,惹得朱先生魂牵梦萦半年有余。

我问助理知不知道这位“小白”到底是谁。

助理支支吾吾良久,纠结着不敢开口。他显然是知情者,帮朱先生藏了好多年秘密,他不能轻易告诉外人,却也不能妨碍朱先生的治疗。他自然比我更关心朱先生的身体状况,将朱先生的秘密和朱先生的健康放在同一个天平两端,最后还是装着健康的那端沉下。

他说他不能说,只能给我线索,算我猜到的。

我答应下来,助理随后就发给我一张截图。

是张发表了图片的微博截图。

图片似乎是谁的自拍,笑得傻乎乎的,把身后天边飘着的浅绿极光都遮了大半,下面却有惊人的转发与评论量。

博主带着证明身份的显眼标识:

白宇WHITE

我猛然想起被我遗忘了许久的那条线索,一时间还无法将这张图和朱先生联系起来,助理的下一条线索就发了过来。

“朱老师的手机屏保,就是这张的旁拍版本……”





10


说起“白宇”,我并不陌生。

他是一位在五年前和朱先生有过合作的演员,两人都因合作的那部网剧作品迎来事业上的转折点,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高度,却也再没合作过了。

白宇近些年来也发展得很好,一贯的宠粉,一贯的认真工作,少了很多类似于五年前这样傻乎乎的小表情,自拍时惯用的反剪刀手小树杈倒是还留着,五年的时间没能改变他的相貌身材,全都积攒在眼底,沉甸甸的不知藏了多少故事。

被团队强行安排行程的朱先生又坐到了我对面,人瘦了一圈,不说话时低着头安安静静玩手机,没了之前那冷冰冰的阴郁气场,状态再正常不过。

“小白他还好吗?”我故意问到。

闻言后朱先生愣了愣,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问,“小白?从找到他那天他就没醒过啊。”

“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位‘小白’……”我微微侧头,朝着他手机扬扬下巴,“不然为什么他们还要你来诊疗室里坐着。”

他抿着嘴抬眼去看站在角落的助理。我没从他眼里看出丁点杀气,助理却被盯得直缩脖子。

“我还会经常做那个梦,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。”

“他在陪我,这样我才不觉得孤独难过。”

朱先生柔声说着。

“之前有点不敢睡觉,因为害怕做梦影响后续工作,但是现在没关系的。”

当初我们就是达到了这个效果,才决定终止治疗。

我终于有机会说出心底的那个疑问。

“其实你并不害怕孤独、害怕自己的死亡,不是吗?”

“你只是在害怕自己找不到那个人。”

他脸上的微笑慢慢停住了,面无表情地同我对视。

“梦已经满足了你,你还在害怕什么?”





11


逃离现实躲在孤岛上,最后却要因为孤独而选择自杀。

因为他不想要这样的无人岛。

或许只是想找一处只有他和“小白”的私密区域罢了。

一切都被他深藏于心,演技再精湛都无法掩盖这些矛盾。

可“小白”已经出现了,我不懂为什么他的身体状况还会变得如此糟糕。

“因为啊,我发现,”朱先生低下头笑得有些无奈,“小白其实不是来陪我的。”

“他不想见我,每次都要藏起来,让我找好久……”

“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躲着我,但只是看他一眼,我就不那么难过了……我知道我不是只身一人,我没有被抛下……”

“每次我抓到他,他就不跑了,还会笑着哄我,让我别着急,他只是想去个地方。”

“什么地方?”我问到。

“天台。下面邻着海的。”

“他是想让你看什么吗?”

“嗯,他让我看天。”

“看天?”我故意重复着他话尾问他。

“因为他一直都想去看极光,”他的手机在旁边放着,黑屏,他将目光落在上面,“可惜看不到。”

“等一下……你们五年前不是……”

他没有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他未曝光过的私人行程,坦荡得仿佛这本就该是件让世人都知晓的事情。

“可我的梦里没有。”

语气十分任性。

“小白……他,每次一听到我说,年底去旅行,去冰岛看极光,他就不说话了。”

“我抓着他的手腕,他就安安静静坐在我身边,就像以前无事可做的我一样,可以这样坐好久。”

“可我要是一放开手,他就闹腾开了,特别幼稚,总爱用膝盖顶我的腿,凑过来搂着我肩膀乱晃,我喊他小白,他也继续笑着闹,不收手,直到有次他不小心从天台边缘上掉下去了……”

说到这里他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我伸手拉他,结果我自己也掉下去了,然后我就醒来,看到有人在旁边推我,叫我起床。”

“……”肯定是助理。我没想到他竟然以暴力叫朱先生起床还跑来告状说朱先生讲梦话。

“从那之后,小白总会从那里掉下去,每次我来不及救他,就跟他一起掉到海里。”

“一开始我以为是小白想帮我醒来,因为从以前开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从那里出去,除了结束生命就没有其他办法。”

“所以你才说跳楼减压?”我快被他逗笑了。

“对啊,总觉得……就像获救了一样。”

“但渐渐地我就发现,小白其实不是来救我的。我不管如何拉着他坐在远离天台边缘的地方,他都会掉下去,或者说,跳下去。”

“他想叫醒你?”

“不是,他想让我和他一起死。”





12


我不知道朱先生到底对“我杀我自己”这类桥段有什么执念,为什么兜兜转转加了好几个人物到最后还是跳不出这个怪圈。

“小白”是被他私藏起来的秘密,五年前在他心尖上端端正正地捧着,五年后就坠进了梦里,像块被摔碎的水晶,散在各个角落里无处不在,却让人再也无法碰到真切、完整的他,只能被细小的晶莹碎屑刺得发麻。

我们谁都无能为力了,只能留时间,让朱先生自己看开。

工作室为朱先生推掉了近一个月的通告,终于给一直以来辛劳工作的他争取到了一个长假,正赶上旅游淡季。

这次出行他并未向外透露消息,将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,他的团队也尽全力让朱先生能够尽情享受假期。

在那一个月里他似乎连手机都停止使用,被找不到他人的粉丝网友好一阵调侃,说他们大哥是不是又回去演野人毛猴了……

月末,我还是忍不住给他发去一条微信,“休息得如何?”

算是我的一点私心,我想知道故事的结局。

他在一周后回复了我。

一张映着极光的夜景照片。

天幕像盛着银河的广袤湖泊,银色的光亮洒满了整片天空,星星点点,流转出通透的波纹,清亮的极光就是湖面上被风漾起的澜,荧荧闪着碧色的光,仿若燎原的柔焰,火舌扫过,就连天幕上星辰的光亮都会暗去,绚烂而虚幻。只有拍摄者才能最直观体会到那梦境般缥缈却真实的美。

我又试探着问。

“小白,喜欢看吗?”

这一次他几乎是秒回。

“什么小白?”





13


演员应该是最容易拥有多重人格的一类群体,总要从角色中抽离出来,谁也做不到撤得干净。

可他逼着自己离开,逼着自己出戏。

他不似外表看上去那般温和文弱,他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坚定固执。角色是角色,演员就是演员自身,那是一段经历,不能被当成他本身。

在杀青之时,那个角色就该离他远去,他还是他自己,角色的喜怒哀乐都不必再通过他表达了。

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。

由他亲手杀死曾经住在自己身体里的灵魂。然后安置在自己房间的隔壁。

因为他们都不是他,这幅身子里只能有一个他。

而一切都在五年前出了岔子,他将“沈巍”安置在了距离最近的那间房里,不做梦的他开始做梦了。

整个梦境被海风包裹着,吹来吹去都只围着他一个人转。

他最先找到的就是“沈巍”,躺在黑布堆里像个断电的机器,手里却紧紧攥着剧里那个开玩笑似的魂火吊坠。未得圆满。

明明是他放不下的。

哪怕将“沈巍”从自己体内生生剥离出去都没有任何效果。

他变得不像他了。

他忍不住想杀死这个不像自己的自己——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。

可又必须留下一个人格来使用身体,这让他无比难受,每次无法忍受时都会想结束自己在这里的生命,当刀片真正划下时他就会醒来。

而“小白”就是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心魔,更是救赎。

将他从孤独中解放出来,却不愿让他活在梦里。

以“死”换得释然。

梦里的“小白”也仰头看着漫天绚丽的洪紫极光,松开他的手,回头笑着说:龙哥,你要好好的。

好好的生活,好好的工作,好好的照顾自己。

洪紫色的火舌将整片天空都舔食干净,“小白”也渐渐淡去了身形。

“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。”

这才终是放下了。





14


我想到那天他通红的眼眶。

“没什么,是我打错了,应该是雪白。”

我这样回复到。

“雪很白,喜欢就多看几眼。”

“回来可就看不到了。”



你要相信,每一个令你意难平的结局,其实也许是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好结局。




(三个月前的瓶颈期产物,写给我心中的无人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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